风向仪与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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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朽》——硫汞中心

索菲(S)/ 梅克俐(Hg)

是、画手写文现场x 全文约9k字。
文中虽提及现实中的一些情况,但格局较小未能深入探讨。对于自己在现实中参考的蓝本,不论是信仰或艰难生活,我是由衷地尊重。
文中索菲、梅克俐的外表分别接近14、11岁的少年(如果这能帮助脑补画面的话x)

预警:有提及病痛与生命凋亡,可能引起不适。
文中信仰一部分参考了身边朋友,在架空背景下有改动。我了解不同信仰有区别与教义不兼容之处,不可一概而论。只因篇幅和自身能力有限,并未根据现实情况描写。
触及了自己不熟悉的课题,有试着查找资料,但若有知识性错误,很希望小伙伴愿意指正,呜呜呜><

《朽》{ 正文 / 配图 / 后记 }

——

I

梅克俐从旋梯顶端被推落,在扰攘人声中,捕捉到“怪物”一词。他落在神殿底层的大理石地面,发丝披散的姿态像一地液体飞溅,或是荧荧发光的树根,沉甸甸地托起他的身躯。

他安静仰望灼眼天幕,第一次深切体会其宽阔与明亮——不似神殿穹顶彩绘的星图。这些年来,地震将神殿大半结构化作一地残垣,雕花石柱和拱门成了光下剪影。

索菲挡在他面,张开双手。

梅克俐只感到前所未有地清醒——做了一辈子的梦,终于似一夜星辰,没入黎明。终于他诞生的地方,再也容不下自己。

从前,他只见过神殿穹顶那一小圈天空。天光涌入,有时伴着雨水,照亮岁月蚀刻的拱门、石柱与雕像。神殿底下是灯火通明的藏书室——那火是如何燃烧不息的,他不曾过问。他与神殿中的一切,是古籍中描述的,世界的本质——他所认识的万物。

偶尔朝圣的人走入神殿,称他为神使,向他求永生。

可他是谁的神使?神殿里只有沉默的石雕,或是他能肆意溶解摧毁的铜像。使用能力时,原来垂至腰间的长发恣意飘舞,化作光幕或银纱,原来的风化痕迹被发丝触碰后加速蔓延,仿佛他能任意让时间暂停或流动。而他平日习惯停下时间,照着书中指示,用神殿内唾手可得的汞元素与辰砂进行实验。

小时候有位长者教梅克俐阅读,那位老者的头发逐渐花白,某一日起就再也不来了。每一年来朝圣的人群也都不一样,他花了好久才明白,人们外貌和谈吐上的不连贯叫做“成长”,或是老去。他发现一切会朽坏。建筑,仪器,人。只有梅克俐始终保留着孩童的样貌——比起他们,自己的确是永生者。渐渐朝圣者说的话,不再属于书籍中的古老语言,他只能从捕捉几个常见的词汇、猜测其含义。

首次遇见不一样的人,是一位淡金色卷发的少女。那时梅克俐正抱住一位病逝的小孩,让长发飘舞起来将之包裹。当流银没过孩子的五官,少女忽然朝自己挥拳。他一怔,没能躲开,左脸一阵刺痛。而索菲拼命拨开他的发丝,扯断的头发在她掌中,化作瞬间滑落的汞珠。

梅克俐不慎松手,孩子的遗体落在地面。索菲很快地跪下来护住他,抬眸直视梅克俐的眼睛。她的虹膜是古卷所绘天堂一般的湛蓝,可她双目俱红,那是他看不懂,却让自己感到恐惧的表情。

少女自腰间抽出黑色的器物,小巧繁复、闪着冷光。是金属吧。他尝试对待铜雕那般将其锈蚀溶解,发丝朝黑色金属飞扑而去,触碰时却只随着其表面滑落,它看起来毫无损伤。少女将那器物直指梅克俐的额头。梅克俐在对方目光下缓缓后退,眼前蓝天中的乌云聚了又散。忽然少女松开手,枪支落在大理石地面,发出脆响。

那是他与索菲的初遇。


II

索菲远远就看见神殿高耸的石柱。她探向外套内层隐藏的手枪,她已为它上膛。神殿内部被天光映亮,索菲在繁复的象牙白雕刻与青铜神像中搜索,果然在神殿中央找到一个冷色的身影——个子娇小的少年,几乎溺在过膝的直发中,银发在天空下反射一丝幽蓝。

赶上了。索菲曾从破碎的耳语中,得知人们要剿灭居于神殿的怪物,她担忧自己抵达神殿时,已是一地狼藉。这不可假手他人。她只想为自己、连同被摧毁的村庄与村民,亲手向那位神使——那位汞元素——讨回公道。可是面前这位少年……

不一样。索菲怔然。不是他。她遇见过的汞,是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成年男士,在人前风度翩翩、笑容跋扈,也曾俯身在她耳边低语,“与我作对的话,人们会把你当作恶魔之子哦。” 少年的体型与脸部轮廓完全不同,只是那飘舞的长发……她在发丝缝隙中见到一位失去生命迹象的孩子,脸颊苍白似少年的发色,而少年正垂眸呢喃着永生。

索菲想起物是人非的村庄,想起病逝的村民,翻涌的愤怒一时失去了对象,却无法平息。守护的冲动推着她趋前,粗暴地夺过孩子的躯壳,随后掏出了枪。

此时索菲更肯定,少年不认识自己。枪口下他的目光盛满懵懂困惑,甚至夹杂一丝怯懦的好奇。他徒劳地用发丝侵蚀枪支。索菲动摇了。“你真的……不是他。”

她记起艾温陛下的话,也在自己身上体会过,元素的生长不可逆转,而且诞生时不会有前一代元素的记忆。也许那位病逝的孩子不是他杀害的。再或许,少年真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。因为他,并不是那个人……别迁怒。她咬住下唇,松开握枪的手。

索菲靠在神殿入口的拱门,背过身去,深深呼吸以平复情绪。这是那个人住过的地方……她对这里一砖一石怀着本能的、生理上的厌恶,最初的浓烈感受却化作某种空虚。神使在她浪游的日子中死去了吧。他伤害了多少人,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从世界抽身。

但那位少年很可能……是无辜的。不能让他落入残忍伪善的人手中。她再次踏上神殿的阶梯,她决定把少年带回埃莱门特。

少年梅克俐活在一个尘封的时空里,坚持古卷的描述就是世界全貌,而他处于宇宙最纯粹最本质的中心。世界不是在这样的,索菲搜寻词汇断断续续地描述,可她的言语逻辑都不如梅克俐的优美流畅。

索菲能感觉对方听自己说话时在沉吟,连附和也无比克制。是在彼此试探吧,就如同她听梅克俐讲解已被证伪的炼金术时一样——她在寻找逻辑的缝隙以进攻。可当梅克俐要求证明埃莱门特存在的信物,其余证据未细想就直接否定,她几有冲动击碎对方胸口的晶核——让他看一看元素共有以维系生命之物。她有信物,却以为自己这一程只为杀戮,而未带在身上。

“至少,你知道在你之前有一位神使吧!总有人告诉过你吧!”索菲无奈甩头,不自觉地呢喃,“神啊,帮助我吧,我还能怎么样呢?”

“索菲,神是什么样的?”梅克俐忽然抬头,目光是孩童一般诚恳的好奇。

“什么,你不知道?”她脱口反问。

索菲仍能完整哼出清晨祷文的旋律。比祷文更接近的是养父母的咳嗽声,索菲半梦半醒间卷缩在床铺,见他们艰难坐起,咽喉像是塞了棉。他们每日每日地将硫矿自火山口挑到山脚,直到肩胛遍布永不痊愈发黑的厚茧。这是放任还是眷顾,而允许这一切神是怎么样的?“……我也不知道。但我确定,我们是元素,所以降生在富含对应元素的地方——我出生于火山深处。”

那是养父母找到她的地方,他们是火山中采硫的矿工。索菲无需进食,却总在父母的担忧与坚持下,吃下干硬的面包。她后来才知道这有多昂贵。索菲悄悄释放出硫单质,可元素释放本质上不为满足量产需求,那份微小心意对父母的生计其实毫无帮助。

于是,她剪短长及脚踝的淡金卷发——发丝在手心碎作一捧硫磺,也置入父母的竹筐中——再尾随养父母深入闷热危险的矿井。她跟得磕磕绊绊,她能感知到矿脉的方向。她力气不足,连敲碎硫矿的金属杆都拿不稳,父母总先她一步将面前的大块硫磺抬起。她感觉得到冷暖,见到气态硫化物的酸雾在煤油灯周围氤氲光晕,却未被灼伤。她将掩盖口鼻的湿布给了母亲,仍能自在呼吸。

元素的生命太悠长,索菲被领养那几年,生理成长的缓慢被注意到了。而村民的健康一再恶化,他们开始窃窃私语,觉得索菲是带来灾厄的怪物。小小的女孩只低着头不反驳。不是她……却也是因为她。父母始终维护她、待她好,可她也见到别家父母拥着看来与自己同龄的孩子,在流泪。

梅克俐听着索菲破碎的叙述,若有所思。“火山精灵吗?是史书上提到过的传说……”

索菲不耐烦地应答,梅克俐没注意到她的情绪,径自说了下去。

“我告诉你这些,不是神话,是我经历过的!活生生地经历过!你到底明白吗?”索菲只觉压在心头的烦躁和无奈快喷涌而出,她嘶喊着,眼眶却发热。“我陪着爸妈,亲眼看他们身体越来越差啊!你这没有心的家伙,可能明白吗?”

索菲的声音忽然止住,因为梅克俐把头靠在她肩上,轻轻拥抱她。对方的发梢落在她手背,触感冰凉。


III

梅克俐不记得最后一次如此与人对话,彼此相继抛出尖锐问句,是多久以前了。常驻于神殿的人一次次老去,然后忽然换了人……直到近十余年,不再有人过来定居。偶有踏入神殿的信徒总小心翼翼地呈上问题,有时仅仅告解或祈求一句祝福,再将自己的回应视作真理。

朝圣者为他带来夜光或反射迷宫虹彩的物质——汇成哲人石的无数形象。他给的报酬是自己合成的药物——火的赤红、夜的漆黑或煤油灯的橘黄。

如同液体贴合容器的样式,他不自觉中活成人们期待的样子。人们称颂他的银色长发,说他继承了前代神使的力量。于是他将液态单质集中释放于发梢,并赋予初始角动量,以制造长发如生命体自主飘舞的幻象。

人们期盼梅克俐在自己的生命期限中捎来哲人石——伴随无尽的黄金与永生。梅克俐也在阅读与实验中不住寻找——不因为爱或使命感,只是碰巧,这是唯一能让自己心头灼热的事物。他只愿与古籍相伴,安静地求知——以世界源质的身份,探寻着世界的谜底。

索菲与他们不同。

她对梅克俐毫无避讳,抛出好多离经叛道的问句。起先梅克俐以指点迷津的姿态回应,渐渐他发现索菲对相同的现象,有着与自己相反却理据充足的解析,且对理论的立场毫不退让。

“为什么只有你?”索菲看着他将黄金伴着铜丝熔融。“大家如此期盼找到哲人石,何尝不亲自尝试?可这些年来你收到过文献吗?关于新成果、研究进展的。”在梅克俐之前就有人为图书馆中的书籍编年,最新的文献已是百年前。

“唯有我能找到——我是神所眷顾的永生者。”

“不是‘唯一’,是‘之一’。我活过了半个世纪,大概比你还久,而且——”索菲摊开手心,细小的浅黄色晶体沿着掌纹蔓延。

这让梅克俐蹙眉。若对起源误解,了解再多细枝末节的现象都枉然,所以身为宇宙万物最纯粹的源质,他无需踏出神殿远行。

他却愿意一再倾听索菲的口述。喷薄而出的热泉,深夜描摹山脉的流火——宇宙本源汇成的万千姿态。他不惊叹或敬畏,这一切书中都已提及。释义差距底下总能挖掘到客观现象与证据。而她用来推翻理论的描述,在他构筑的逻辑架构中,反而确切证明自己是对的。

索菲透出与自己相似的气息——兴许在另一位世界之源身上,能寻得自己一路探求的答案。或许,他从她身上感受到正直坦率——他直觉她的言语是诚恳的。梅克俐得知自己未曾见过的黑色器物是枪,听索菲描述其结构与功能后,他悄悄将汞注入枪膛、摸索盲文般地透过感应确认。她所说的机关、部件位置没问题。

也许仅仅因为,太久没人平等地与自己对话了。

索菲和自己不同。她在提起过去时会发怒、会悲伤。

他想起自己生命伊始就是止水的沉静,什么情绪抛到汞的液面上也只会被托起,甚至不见涟漪。面对流泪的朝圣者,心绪未有波动,他以为永生者就感觉不到悲喜。索菲和他们,也不完全不一样……这份相似却莫名没让他反感。

有时索菲嚷着“不想再理你”走出神殿,几天、一周过去,她又捧着“外面”的书籍归来。梅克俐很快捕捉到了当代语言的词句规律与字义。书中描述的镜面观星、蒸汽灯与电路,在他看来是荒诞至极却又摄人心魄的魔法。

而索菲也阅读殿中藏书,她指尖掠过哲人石的作用,忽然轻声说,“我希望这是真的。如果真有一种药能让养父母恢复健康、永远健壮……我可以不惜代价去交换。”没急着挑错或反驳吗……梅克俐困惑地偏头,她接着说,“所以,若仍抱持一丝希望,我没必要阻扰你。”

梅克俐在索菲的提醒下,注意到为神殿底层的火炬添加煤油的朝圣者。点灯人不再是清瘦的女性,这次是一位青年,连脚步和动作都是静默的,暗红礼袍几乎没入背后砖石。他感到索菲居高临下的优越——他在自己最熟悉的天地里,被对方指出了未曾注意的细节。

索菲说,汞不可能成为黄金。人们还“证明”了什么——不存在哲人石或永生吗?自己的对应元素只会加剧人们的痛苦?他不明白,这可能性为何让自己战栗。他对瞬息即逝的人族,称不上爱。他想起人们病逝时的静谧,死亡不可逆地湮灭痛苦,再被银发层层掩映定格于“永恒”。可从生迈向死的那段路……

不会是如此,不能是如此。

“你为什么不肯走?”

这不是她第一次这么问。当时梅克俐飞快地反问,“那你说,怎么走、携带什么、多长行程,途中遇刺有何打算?”

索菲静默了。一直未放下同归于尽的念头吗……梅克俐深知对方心思慎密,不可能未拟定离开计划——除非她根本不打算离开。一丝他不知缘由的怒意贯穿于索菲的言语中,也许不完全是对自己。索菲曾轻描淡写地说,人们也想过要杀自己,她在最后一刻逃走。……是因此才担心他吗?他亦怀疑过,想伤害自己的人——那模棱两可的“有人”,从来就只有索菲。

此刻,梅克俐迎着对方气急的神情,淡然分析,“我在神殿内就不会被伤害,这里的一切,都听我使唤。而且前一位汞也在这里长眠,就算要死,就让我也沉睡于此吧。”万一自己在那一刻不想死去,他想,不论是索菲或人族都可以放手一搏,设法脱身。

这天索菲翻查书柜的动作掩不住焦躁,书脊一再撞击木架发出闷响。入夜,索菲粗暴地将泛黄的信封与信笺在梅克俐面前摊开,几乎就往他脸上扔了。“史书,扉页内层。你的信。”

信笺纸质陈旧,带着腐朽的气味,他要对着煤油灯细看,才能辨认褪成咖啡色的钢笔字迹。

致 梅克俐。

我是汞元素——和你一样。没错,你是一位元素,而梅克俐这个名字,是我赐的。


IV

准备攻来的人……好慢,却可能在任何一刻抵达。索菲心中回荡着不知期限的倒计时,思索着梅克俐要求的“证据”,终于找到这封信。是他出生以前就被隐匿在史书里的吧。如今少有人能书写这语言,排除了仿造的可能。繁复的花体字和艰深词汇,索菲读得缓慢艰难,每一个字在她思绪中翻搅成浓墨重彩的碎片。

我该向你道歉,在生命尽头,欺骗了你与人们。但你一定会谅解我的苦衷,我是如此恳切地相信,自己的研究会有结果。

索菲双手颤抖。捏住信笺的力气稍大,陈旧纸张边缘碎落。

火山中的酸雾摧毁村民的肺部,重担损伤神经,让他们锁骨至背脊失去了知觉。某日有位神使路过村庄,捎来能治愈百病、带来永生的灵药。为存下微薄的工资购买解药,村民情愿数天不吃不喝,有邻居在山路跋涉中虚脱倒下。

索菲恳求父母别相信神使——也不为什么,只是一个孩子独有的直觉。她和神使都是有别于人族的存在,她无法相信,对方不比自己危险。母亲虚弱却宠溺地说就听她的,索菲一阵鼻酸。

可惜我慢慢领悟,辰砂一再冶炼都不会变成黄金,我开出药物也只能加速死亡。

果然如此啊。索菲多想问,“生命尽头”是否包括他造访村民的时候,可一切已无从查证。铸就同样的结果,无心之过或有心为之,可有差别?

神使带着报酬远走。只有索菲知道神使的离开,并未把祝福一并带走,是他所开的药物让居民病情明显恶化,出现从前未有过的病征。她不知如何解释,那只会让村民更确信她是与神对立的恶魔。

村民病逝时,偶尔归来神使用长发将遗体覆盖、像茧一样包裹于银丝中。“这是为让他们的容颜永远留存。”索菲背过身,冷不防听见神使的耳语。“元素小姐,我的同类。跟我走,保证你一切无忧。”她警戒地回头,对方正若无其事地继续仪式。她用力握着养父母的手,唯有这样,这双手才不会为愤怒操纵。

人族太残忍狭隘,对元素的定义不是神使就是怪物。

前一天人们口中与天堂同色的眼眸,隔天成了地狱的烈焰。索菲只得离开村庄。数十年后,索菲回到火山山脚,得知父母双双老去。村庄没落了,只留下陈旧且爬满植物的房屋,好一些被干涸的岩浆填满或夷平。

这座城市的人们还是对我来自神的权威深信不疑呢,说不定这就是他们想要的,永恒地告别生、老、病的痛楚。我压下了炼金术被推翻的证据和自己的疑虑,竭力保留人们的错误希冀。

索菲合上双眼。逃亡的她几经辗转,来到埃莱门特,遇见即将加冕的艾温。艾温一点一滴地询问她这之前的经历,提及自己见过汞时,委婉地问她是否愿意寻找这位元素。

索菲答应了,因为艾温也说,若这位汞已经去世,就只把晶核带回来。她持枪来到古老神殿的遗址,不为寻人,只想亲手从他身上萃取晶核。

忽然梅克俐一拍桌面,抬头直视索菲的眼睛,似在克制情绪,沉声问:“我该如何确定这封信的真伪?”

 “你觉得我有能力伪造这样一封信?我看起来像是能用古言语书写的人吗?你高估了我。”

梅克俐情绪激动,眼底闪出电光般的杀意,正要张口反驳,索菲却更快地掐住他脖子。他被呛得轻咳。

明明该愤怒的是她……明明有资格愤怒的是她!索菲想起养母夜里持久的咳嗽声,撕心裂肺的嘶哑、被血呛到时的闷沉声线交替着。那是她逃离村庄的深夜。她释放出所能做到最大分量的硫磺,直到感觉些微晕眩,再带着轻便行装藏匿于火山口中,等风波平息的上午再启程。远方传来矿工粗犷的说话声,她躲到一大块硫矿背面,感受声音与煤油灯的光晕逐渐逼近。

就将她推进火中吧。他们说。让她消亡于自己诞生的地方,也许不那么痛苦。父母阻止的话……清晨前,先将他们反锁在家中。记得留一位能照顾两老的青年人。索菲靠着山壁,掩住嘴,压下胃部的翻腾——太假了,虚伪又自诩正义的人。

梅克俐舞动银白发丝,拍击打她的手腕与锁骨,接触皮肤时留下一道淡淡的橘红——单质反应而成的朱砂。

索菲双手紧了些。杀了他吧,以一个同类的身份,好过让他落入那些人、那种人之手。填满思绪缝隙的流银,和前一位汞多相似……她正想腾出手取腰间的枪,却见眼前少年紧蹙着眉、脸色苍白,虚弱地挤出声音,“你……说谎。”

索菲微怔,紧接着冷笑起来,忽然松了手。梅克俐踉跄后退几步再站稳。索菲不再分他一点视线,愤然转身,径直走向通往出口的台阶。

她觉得自己想通了。能做的都尝试了,就让这个人自生自灭啊。忽然左臂被一双冰凉的手紧紧握住。反射性地挣脱未果,她愠怒地回头,只见梅克俐沉着脸站在自己身边,将自己的手腕握得很紧、很紧,甚至有些痛。

梅克俐的眉眼间流动着索菲说不清的什么——如果穿过时空旁观过去,曾几何时,自己也许流露过这种表情。


V

那封信的字迹,和自己的有几分相似,字母之间以飘逸弧线连贯,单词间距稍大,仿佛每个词都是一座拥抱自己、封闭外界的孤岛。

我找到这座城市,刚发生过地震,神殿却奇迹般地未被摧毁。是我给了他们重建的力量。

这些年来,的确偶有轻微地震或余震,一点一点地拆卸神殿在地面之上的结构。

是我告诉人们,会有一位神使在我之后降生。他和我一样有银色的头发,神赐的力量让风永远萦绕着他、拂动他长发。我为你安排一切所需——这所神殿,引导你识字、保护你的朝圣者——

梅克俐觉得,若自己此刻能笑出来,会笑得满面泪痕。对神殿中一切深信不疑的,何止是人族啊。不,未必是这样,恶魔之子最擅长的不就是欺瞒吗——

见索菲停止了阅读,梅克俐尝试理性地确认信的来源,不想她反应如此之大。我不是说你!难道不会有别人想仿造?他被扼住喉咙,无法发声,挣扎着想用发丝将索菲扯开,疼痛惊慌中却无法准确操纵单质的角动量。

自己的言语未换来更激烈的反驳,索菲只是冷笑着转身,眼神带着嘲讽与悲狂。他直觉对方这一次是决心要离开,而且,不会回来。

梅克俐忽而一丝慌乱,索菲的步伐将神殿切割为二,她背后的所有空间瞬间变得陌生。仿若沉没于深水,他在窒息间只有拼命探向水面——终于紧紧握住她的手。

对方左臂仍有方才留下的狭长红痕。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,感觉彼此真实地存在着。他咬着下唇,因为刚溺水的人无法太用力呼吸。是你闯入我的世界,打乱原本的秩序,瓦解了我的信念和支撑——然后——现在你只想一走了之?

索菲眼底的火焰熄灭,化作迟暮深邃的阴沉。她背对着自己坐下。两人就这么在书柜间坐着,许久不语。

夜深,梅克俐搜寻神殿内部,却说不清自己需要带什么走,只默默地将雕花匕首佩在腰间。他将炼金术最关键的书籍用牛皮纸细心包裹,捧起又放下,最终搁置在书柜底下。索菲是对的,一直都对。

还有,若你某日需要——离开的路。图书馆中,不少手稿作者身份不详或是错误署名。原文著作的时间以无从查证。

自幼就笃信的,怎么可能是已被证伪的谎言。可他只得承认,一再实验并未带来收获,金器被反复融熔与萃取,金的含量只有丢失而未加增。他惊愕,理性早已敲响警钟,却有什么独立于逻辑的渴求将之压下,甚至扭转了他对现象的解读。若他错了,那一路来拯救的人,其实都被直接或间接地拖向死亡——

希望你有机会重新认识这个世界。

逻辑和情感、动作和思绪常相互矛盾。曾几何时,梅克俐开始在索菲短暂离开的时间里,寻找并隐藏神殿内部的暗道。他倾倒大量汞,让其沿着砖石缝隙流淌,而对应元素的感知助他在心中构筑地图。他知道自己无法溶解的金属大量存在着——他曾以为自己的匕首是唯一一把,于是开始构思绕开正面冲突的路径。

原来自己一直如此想活下去,至少,活着寻找世界真正的本质……此刻他却纠结,自己又该以什么身份、有什么资格,面对苦寻的答案。

翌日,梅克俐在人们的祈祷声中醒来,比平日多出几道浑厚嘹亮的声线。这个时间点……他想送走朝圣者再悄然离开,这一次他空着手——不忍用致命的试剂继续欺骗——踏上通往主殿的旋梯。熟悉的词汇与音调随步伐愈加清晰,他亦在心中应和。

当梅克俐来到神殿穹顶的天光下,祈祷声骤然停止,最靠近自己的信徒转身,陌生的面容写满敌意。他在不远处认出暗红色的长袍——火焰与天光下,长袍面料的色泽果然有差异。

他们将梅克俐自旋梯顶端推下。

他们从衣袍之下取出弓箭。

“你们看清楚了——他从不是带来祝福的神使,这怪物诞生后,病痛灾厄从未离开这座城市。”

疲惫得无力辩驳,却莫名坦荡。梅克俐不介意就此死去,葬在一辈子荒谬谎言中。

索菲挡在自己面前,张开双手。不过一瞬,索菲的左臂被箭矢刺穿,浅色长袖染红一片。零落的箭雨堪堪避开了索菲所在之处——还有被她掩护在身后的自己。

居高临下的人们把箭搭上弓,动作定格了那么一阵。许多年后,他才知晓,那是因为索菲长得太像人族。直到一把声音低喝——我见过她施术,她与银发怪物是一类的!

人们对准索菲齐齐拉弓。忽然一阵枪响贯穿神殿,原来反射歌声的拱顶此时复述着可怖回声。一张弓与箭矢从阶梯边缘坠落,也许拖着殷红的彗尾。瞬间,上空充斥惊恐或愤怒的骚动。索菲右手颤抖着,食指再次搭上扳机。又一张弓落地。

她……还未放弃。梅克俐咬牙,缓缓起身,长发如毒蝶忽而开展翅膀的拟态。

一箭贯穿右腿,他挣扎着扑向索菲,将她推入石阶梯底部以求短暂掩护。他以手肘施力爬向隐蔽于砖石间的暗道,索菲紧随其后。地面上,血迹逐渐化作细小晶簇或银色液体,在对应元素充裕的情况下,应该很快能痊愈。

“别停留!”索菲在他耳边低吼,“你知道方向吧?带我到最接近的藏身处!”

神殿底层更深处是座繁复的迷宫,有些路径在近一次地震中崩塌,而他凭着记忆与感知,仍能还原这地图。右腿伤处温热一片,连说话都几乎耗尽力气。他用简短语言描述了方向。

他有把握那死角不会被发现——抵达该处最短的路径已被掩埋,而人们无法在全然黑暗中绘制新地图。如果可以,请带我的晶核走。他想这么说,却只是摸索着握住了匕首。

索菲不顾淌血的左臂,用力将他托起。

梅克俐惊异地松手。对方明明可以独自逃离的,可自己甚至没有余力阻止她,只能被对方拖着在狭窄暗道中前行。索菲步履不稳,他尽可能把重心倾斜向石壁。稍稍停下喘息时,她依旧将枪口对准来时的方向。

下两个转角的出口,通往神殿底层的书柜背面。梅克俐在黑暗中仰望,他认得这个坐标——自己的正上方,就是外面的世界。


VI

两位少年抵达埃莱门特的哈利德港。港口是绵延的白沙,较远处有雪白的房子与树,衍射天光在周围的沙砾形成一圈虹彩。

他们衣袍底下藏着伤口,因沿途颠簸而隐隐渗血。索菲呼吸着咸腥海风,任之驱散神殿底层静止的、腐朽的空气。身后少年的刘海与半张脸匿在斗篷阴影下。他的步伐明显缓慢,却总频频低头,看彼此在白沙留下的脚印。

望着小船远去,索菲拨开少年的斗篷,肩头的发丝在蓝天下似一抹月光。安全了。

他们来到雪白树下,舒展的树枝没有叶片,只布满硕大而完整的盐晶,筛过阳光,为两位披戴细碎缤纷的光点。“这——是真的?”梅克俐靠着树干,轻轻摩挲晶体的表面,“同样隔绝人间扰攘,若神殿是海市蜃楼,埃莱门特也可能是。”

索菲沉吟。埃莱门特与其余破碎世界有着共同的缺憾。归来,只因她已无法面对人族——她对他们无法原谅却不忍伤害,就如他们同时拥有彼此守护的本能和铲除异己的残暴。

索菲望向梅克俐的侧脸,此时对方的面容不再让她想起前一位神使,而是躲在火山口、屏住呼吸的女孩。少年也许到决行前一刻仍未信任自己。可一心求死的少年,也对自己说出了逃亡的方向,在黑暗中她只得相信他,无法亦无需索求更多证据。

满心戒备或哀恸,终于在与自己相似又迥异的存在身旁 ,找到了安放之处。终于她在辽阔的光与反光里,看见他原来的样貌。

END

感谢看到这里的您!

目录 }(最后修改:2021年9月9日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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